华师四年,从未听过身在其中的人讲起她的好。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一边抱怨一边奋力准备离开,为自己的人生寻更高明的去处,也包括我。
在中国的高校中,她如同穷途末路的的二流明星,勉强跻身于众星云集的盛大晚会,既无绯闻,又没有经纪公司撑腰,只能巧笑倩兮地说些场面话,刚一转头,就已令人想不起名姓。
没有华屋,没有财力,甚至没有大师。
她的学生愤怒地指责她不思进取、官僚风浓重、吝啬小气、浪费资源、懒得包装……“快看!那些野鸡学校把图书馆建得富丽堂皇,我们还要在掉渣的老房子里抢座位!”“地皮这么紧张,居然圈了好大一块地建网球馆取悦校长!”“武汉诶,自习室夏天不开空调,就属行政楼能冻死人!”
其实倘若有机会,她未必不想做暴发户。当然,也许她只是懒。
跟外人形容的时候,我喜欢用“安贫乐道”描述她,她悄无声息了百余年,甚至不曾扩展领土,更没有吞并他人的野心,安静地伫立闹市,如同一个硕大的街心花园。
在我还上课的那些年月,穿过层层树林,翻山越岭,感觉自己犹如某种小兽,终于脚踏平地时,总能看到拎着八十年代巨大录音机的大妈,笑逐颜开地晨练。到处是慢悠悠行走的老人,他们身上散发着和东一食堂的肉包子一样宁静知足的气息。
一走进华师,时间就静止了。
图书馆前的展览板,贴得最多的不是通知,而是讣告。那些老人悄无声息地做学问,没做出什么大名堂,但教学生总够了,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去。他们把一辈子留在这个懒洋洋的学校,每天早上带着搪瓷缸子去沁园春打豆浆和香脆的油条,执意住在学校的老房子里,黄昏的时候带着孙子去遛狗。
一直觉得相比于北京上海,武汉是一个更加纯粹散淡的城市,因为只有高校林立而无商业浸淫,只有文艺青年而无生存压力。想起李志来武汉的时候说,武汉不愧是朋克之都。这话简直可以直接置换成“武汉不愧是[我说错话了,对不起]之都”或者“武汉不愧是中二之都”,这里年轻人的梦想毋须破灭,因为没有生活步步紧逼。
陈家湾是华师的后花园,所有东区学生的大爱之地。各种散发着异香形迹可疑的食物都聚集于此。小贩、妓女、考研学生、文艺青年、同居情侣、毕业失业生、胸怀淘金梦的创业者、初涉黑道收保护费的小伙子……都青睐它房租低廉、交通便捷、商铺众多而在这里定下居来。
陈家湾的历史是每个东区学生的心灵史,每一种欲望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满足。
如果说人人心中都有一所大学,那华师完全符合我心中所想。古老、狭小、平庸、懒惰、悠闲、人浮于事。华师自己就是一种生活态度,是成功学泛滥的世界中一个隐秘的所居,是你追我赶头破血流时代的不进反退,是繁华喧闹中的大安宁,行迹匆匆里的大自在,是一个嘲讽,一个冷眼,一爿不愿做生意的店铺,一种明知是梦也不要醒来的自欺欺人。
“少年华盛顿长大后变成一条栋梁,后来发现,是一条葛。”这句台词好悲凉,还不如开始就做一条葛,多省力,多快活。
我们毕业了,要不要做社会栋梁呢?华师唯一没教我们的,就是如何做栋梁这一回事。
身在外地的时候,每每梦到华师,心里就会温暖惆怅。那些熏风拂面的夜晚,看着灯火阑珊的陈家湾,一不小心就找出人生的真谛来。 |